山 栀 _

我的一腔热血,都给了你. . .

[花羊]引魂香(完)

蜂蜜柠檬毛尖:

    


前些日子师妹的小徒弟来他这里玩,小孩子好动,一个大意没看住,竟是被架子上忽然滑落的一卷画轴砸到了头,虽说小孩子皮实,没有受什么重伤,却也在榻上晕晕乎乎地躺了两日。师妹心疼小徒弟,免不了责怪他两句,临走前还不忘叮嘱他将屋子好好收拾收拾,若有不要的旧物,便处理了,省得将好好一间屋子堆得满满当当,不知哪天又有人要遭殃。


夏侯歌虽然埋怨师妹偏心,分明是她那小徒弟淘气惹祸,却要怪自己屋子收拾得不利索,可当他袖着手站在门口,仔细打量自己这间小小的画室时,却也不得不承认,的确是该整理一番了。


万花叹了口气,认命地脱去外衫、挽起袖子,蹲下身去收拾扔了一地的画纸,将裱好的卷轴仔细卷起来放进画案边的画缸。角落里还藏着些放着颜料的小瓷盒,都是他零星弄丢的,此时都被他扫了出来,然而里头的颜料已经干了,不能再用,虽然可惜,也只好丢在一边待弃。至于秃了的毛笔,更是从各处搜罗出了一大把,堆在一起颇为壮观。


整理过地上的杂物,夏侯歌便将目光落在了他那只巨大的架子上。架子是酸枝木的,木质好,很沉,是他从长安高价买回来的,当初弄进这间屋子还喊了好几个师弟帮手,不过这些年来他一个人懒得打理,上面早已积了厚厚的一层灰。


架子上摆着的,除了见缝插针塞进去的画轴,多是一只只的小木盒,里面放着的大多是万花从各处搜罗来、打算刻成章子的石头,有些已经刻好了,有些犯懒还没动;还有一些放的是别人送的砚台、镇纸。亏得砸在小师侄头上的只是一只画轴,若是这些东西,定会把他的小脑袋砸坏了,到时他上哪里去赔师妹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徒弟?


这么一想,夏侯歌便也觉得此番整理很有必要,便扶着架子站起身来。他年纪大了,刚站起来难免有些头晕,扶着架子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睁开眼睛,晕眩中他好像无意碰到了哪里,只听“啪嗒”一声,不知什么东西从架子上跌了下来。


夏侯歌循声看去,居然又是一卷画轴。


万花无奈地叹了口气,俯身将画卷拾起,见它上面挂着一层薄灰,甚至微微泛黄,似是已经放了很久,然而摸起来却是用了上好的裱纸。夏侯歌捧着画卷想了好久也没想起来这卷究竟画的是什么,一时好奇,便随手将画卷展开。


然而甫一展开,他便后悔了。


画卷展开有一人还高,万花得抬高手臂,才不至于让画尾拖了地。画中绘着的是一位栩栩如生的纯阳道长,只见他一手执剑背在身后,一手骈指立于胸前,正是收剑之势,衣袂翩然,如吴带当风。在他身后,则点缀着一片花海,边上还题有一行小字,仔细一看,这画儿竟是绘于二十年前。


“二十年了啊……”夏侯歌不由得轻声叹道。


画中人名为温晗,是纯阳清虚弟子,如今去世已有十余年了,而此时万花手上的这幅画,便是纯阳去世之前,夏侯歌为他画的最后一幅画。


夏侯歌如今总是画些山水怪石、鸟兽虫鱼,从前却是以人物见长,而他最爱入画的,自然就是恋人温晗。温晗去世后,夏侯歌伤心成疾,照顾他的同门恐他睹物思人,便自作主张将他所绘的纯阳画像都收了起来。即便如此,万花每每提笔,仍是不由自主地去描绘温晗的眉目,后来他便再不画人,专心花鸟风景了。


画中之人低垂着眉眼,风姿依旧,夏侯歌下意识看了看自己垂在肩上的花白长发,不由得笑了起来。他本想将画原样收起,目光却舍不得从画中人脸上挪开,最后还是笑着轻叹一声,妥协般地将画挂在了墙上。


将画像挂好后,万花伸指在画中人眉间虚点了一下,轻声笑着道:“想陪着我?”


画中人仍是那副低眉垂目、嘴角含笑的模样,似是被他戳中了心事,有些害羞。


“想我吗?”夏侯歌的手停在画中纯阳面前,似是怕弄脏了画儿,不敢亲近,只是喃喃自语道,“我很想你啊,温道长。”


画中人没有回答。


他当然不会回答。


夏侯歌自嘲一笑,摇了摇头,转过身去继续收拾那架子上的杂物,诚如师妹所言,果然有许多无用的东西是该扔了,然而他看过之后,却只是将上面的积灰抹尽,又重新放了回去。


不知整理了多久,夏侯歌忽然在几本闲书后面发现了一只巴掌大的木盒,盒子上并无装饰,颇为朴素,显然不是他的所有。万花好奇地将木盒托在手中掂了掂,觉得没什么分量,便将盖子打开,只见里面放着半截线香,此外并无他物。


夏侯歌拈起那半截线香,蹙眉回忆半晌,忽然反应了过来,这应当是温晗的遗物。


温晗离世已经十几年了,纯阳的死却一直是他心上一道难以愈合的伤,任何同纯阳有关的东西都像是一把盐,稍稍触碰,便蜇得伤口生疼,可直到今日他才忽然发现,对温晗的思念,竟早已盖过了失去他的痛楚。


一时之间,夏侯歌再无心情整理画室,他随手将画室中一张用来小憩的卧榻上的杂物拂到地上,然后将那半截线香插进了卧榻边的香炉里点上,自己则躺在卧榻上,慢慢合上了眼睛。


不过片刻,一股有些甜腻的香气就钻进他的鼻子里,虽然温晗已经去世多年,万花还是立刻分辨出,这并非从前纯阳身上带着的那种淡淡香火气息。


夏侯歌心中没来由的一阵失落,他从软榻上坐起身来,刚想伸手掐灭那一小截线香,却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笛声。


万花猛地站了起来。


笛声在万花谷并不罕见,何况此时传来的,还是大多万花弟子的初学曲目《幽冥》。然而此时,这支曲子却被吹得七零八落,忽快忽慢,完全称不上有节奏可言,甚至已经听不出《幽冥》的原貌了。


可夏侯歌偏偏在第一个音响起时就认出了这只曲子,也立刻认出了演奏曲子的人,于是他就像个毛躁的小伙子一般,跌跌撞撞地跑出了画室。


万花谷四季如春,故而晴昼海百花长盛,然而不知为何,此时却有零星的雪花自空中缓缓飘下,落在娇嫩的花瓣上,又似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消失,一点痕迹也没留下。


这奇异的场景,夏侯歌太熟悉了,曾几何时,他就是这样,站在花海里,用那杆雪凤冰王笛吹奏这首《幽冥》,混元气劲化作片片白雪落在盛开的鲜花上,然后引来了一位好奇的小道长。


那时温晗才将将二十岁,他身体不好,来万花谷修养,大夫不许他练剑,甚至不许他长时间读书,年轻的纯阳实在无聊,便每日来花海闲逛,看看花瞧瞧鹿,帮偶遇的万花弟子采药,顺便闲谈聊天。


两人相遇的那天,夏侯歌在屋里作画烦了,出来透口气,就顺手取了前些日子新得的雪凤冰王笛,在门前吹奏,一支曲子刚吹了一半,忽然听得身后有人“咦”了一声,万花一惊,曲子便从当中断了。


夏侯歌回头去看,就见到一位纯阳道长,眉目如画,如一捧新雪般立在万花谷四季如春的和煦暖风里。


见自己打断了万花的吹奏,温晗立刻露出了抱歉的神色,向着万花深深一揖,道:“打扰先生了。”


“无妨。”夏侯歌本就是胡乱吹奏解闷,被打断也不甚在意,相比之下,到是这位年轻的纯阳道长如画般的眉眼更叫他上心,“在下夏侯歌,不知道长该如何称呼?”


“纯阳温晗。”温晗还礼道,他见夏侯歌脾气温和,便有些好奇地问道,“恕贫道无礼……万花谷世外桃源,四季如春,可是方才先生演奏之时……”纯阳有些迟疑,“贫道似有看到落雪……”


那时雪凤冰王笛还是罕见的神兵,温晗年纪又轻,自然未曾见过。夏侯歌也无意隐瞒,便笑着将手中白玉色的竹笛递给纯阳,解释道:“道长未曾看走眼,是这支笛子的妙用,若是吹奏得法,便能将花间游的混元内力化作雪花。”


温晗从夏侯歌手中接过笛子,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笛身,见竹笛只是温润好看,却不想还有这等妙用,不禁赞叹道:“不想世上竟还有如此神奇之物。”


他专注地瞧着手中的竹笛,垂眸细看时,纤长的睫毛仿佛一笔浓墨绘成,又似蝴蝶的翅膀般轻颤。夏侯歌细细地将他打量一番,也不由得低声赞道:“道长如此风姿,可堪入画。”


“……咦?”温晗闻声惊讶地抬起头来,眼睛正对上万花专注的目光,不由得红了脸颊。他脸色本来苍白,此时微微泛红,倒似是染了胭脂一般,更显动人。


夏侯歌爱画成痴,又最擅人物,此时见温晗神色生动美好,恨不得手边就有纸笔,能立时将眼前道长的模样描绘下来。万花倒也直接,只见他直接一把握住纯阳的手,诚恳道:“道长若肯让在下为您作画,在下便教道长这雪凤冰王笛的吹奏之法,如何?”


“这……”温晗修习的是紫霞功,与花间游同为混元内功心法,雪凤冰王笛又十分神奇,故而当夏侯歌说教他吹奏时,他自然是十分心动的,不过真正叫他点头的,还是万花眼中不加掩饰的恳切之情,绝非是贪颜慕色的轻薄之徒,而是出于真正的欣赏和喜爱。


思及此处,纯阳不禁连耳朵都羞得通红。


这以后,温晗便每日都来找夏侯歌,由万花教他吹笛子,所选曲目正是《幽冥》。夏侯歌每天教他一小节,然后便让他自己练习,万花则将备好的画纸铺开,临摹纯阳吹奏时的模样。


温晗似乎在这方面没什么天赋,好好一首曲子被他吹得十分不像样,纯阳也为此颇为烦恼,生怕自己刺耳的笛声打扰了一边作画的万花。不过夏侯歌倒是不在意这个,相反,他更觉得纯阳一边努力吹奏一边困扰地蹙起眉头的模样,实在太过可爱,若不将之留在画上,未免抱憾终生。


不过事情慢慢就变了味道。一开始,夏侯歌画得很快,不过几日,纯阳的模样便跃然纸上,然而后来他却莫名其妙地慢了下来,今天这里加一笔颜色,明天那里绘一朵新花,总之就是磨蹭着不肯画完。而温晗呢,开头几日曲子虽然吹得也不怎么像样,但好歹能将谱子记熟,到了后来,明明前一日已经将新学的一节记熟了,第二日又说自己忘了,央万花重新教过。


其中之意,自然不言而喻。


就这样,两人一个磨蹭着不肯将画儿画完,一个故意把曲子吹得奇形怪状,到最后,夏侯歌画了不知多少温晗的画像,甚至连纯阳床上的情态都偷偷临摹了两张,却始终没将这张画完;而温晗也同万花学了好几支新曲,还红着脸对万花奏了一曲《凤求凰》,初学的这首《幽冥》却一直不在调上。


两人再也不曾分开,直到温晗因病去世,夏侯歌将那杆雪凤冰王笛放进纯阳棺木里,随他一同下葬,自己则再没有绘过一笔人物。


然而此时此刻,在他面前,那早该往生轮回的道长背对着他,吹奏着那杆随他长眠地下的白玉色竹笛,内力化作的雪花飘落在这四季如春的世外桃源,落在他的肩头,竟似是有实质一般,积了薄薄一层落雪。


“温晗……”夏侯歌不可置信地轻声道。


《幽冥》之声戛然而止,温晗便如当年被打断了曲声的夏侯歌一般,转过身来,冲万花绽开一个温柔的笑靥。他脸色青白,双唇更是发紫,像被冻坏了似的,可神色却平静而安适,不若他生时,常常因病痛而疲惫不堪。


“温晗……”夏侯歌上前一步,一把握住纯阳的手,他本觉得那发青的双手应当很凉,然而握住时却发觉,它们温和得就同不存在一般,“温晗——”


纯阳轻轻摇了摇头,微笑着将手从万花掌中抽了出来,把笛子横在唇边,吹出一段缠绵的乐章。


曲名《相思》。


死去的人是不能开口同活着的人对话的,可夏侯歌偏偏就从这些音符之中,听到了纯阳温和的声音:


夏侯,我很想你。


万花只觉得眼睛一热,几乎要掉下泪来。当年温晗去世,他在纯阳墓前站了一天一夜,最后呕血昏迷过去,都不曾掉过一滴眼泪,然而今日,或许是年纪大了,人也就变得软弱了,再开口时,他竟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:“我……我也……我也很、很想你……温晗……”


他颤抖地伸出手去,将阔别十余载的恋人小心翼翼地拥入怀中,揽着他肩头的手轻轻拂去他肩上的落雪,只觉得怀中人竟比自己记忆之中还要单薄几分。


温晗顺从地靠在夏侯歌肩上,执起万花一缕灰白色的长发松松绕在指尖。


夏侯歌轻笑了一声,在纯阳耳边低声道:“这么多年了……你看,我都老了,头发都白鹭,你还是这么年轻、这么好看,和画儿一样……温晗,你会不会嫌弃我?”


温晗无声地笑了起来,他从万花怀里抬起头,细细打量自己恋人的模样。夏侯歌如今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,眼角不可避免的爬满了皱纹,温晗用指尖轻轻滑过这些岁月刻下的痕迹,半晌,终于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,微微摇了摇头。


他明白夏侯歌一定能懂,他永远不会嫌弃他,他只是感到遗憾,遗憾自己不能陪着他一道经历人生的种种变化。


温晗将万花颊边的一缕鬓发抿到他耳后,用自己青白的手捧着万花的脸颊轻轻磨蹭了一下,他专注地看着万花的眼睛,目光中似有千言万语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,只能慢慢地、将自己的唇凑近夏侯歌的双唇,仿佛想用这样的方式,把满腔相思尽诉。


夏侯歌明白自己此时应当合上眼睛,可他却连眨眼都舍不得眨一下。他似是明白这次相会不过是从生死的夹缝中偷来的一场偶然,生怕在自己闭眼的瞬间,纯阳便如梦一般消失不见。


夏侯歌忽然醒了过来。


他仍躺在画室之中那张狭小的卧榻上,对面的墙上挂着温晗收剑的那张画像,画中的纯阳道子眉目宁静安然,如他梦中的模样一般年轻。屋外阳光正好,没有笛声,没有落雪,也没有故人。


方才种种,竟只是南柯一梦。


夏侯歌怔然半晌,久久方回过神来。再看榻边香炉之中,那半截残香不知何时已经燃尽了。




-END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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