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 栀 _

我的一腔热血,都给了你. . .

[琴羊]听雪(中)

蜂蜜柠檬毛尖:


 


容冉见公孙谭手中捧着琴,便自然而然地上前从他手里接过来,刚想帮他放到一边去,却被长歌一把扯住了袖摆。小纯阳低头一看,见长歌那苍白的小手似在微微发着抖,眨了眨眼睛,随即了然,便温柔地笑着轻声解释道:“你的琴,我帮你放到桌上呀?”


他的声音又轻又软,一点都不吵,反而像是有人在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一般。公孙谭愣了一下,缓缓松开了手,默认了他的动作。


“放在这里了,好吗?”容冉将琴小心翼翼地放在窗前一张条案上,笑眯眯地回头问道。谁料他一回头,才发现公孙谭居然就跟在他身后,反倒将他吓了一跳。


长歌没理会小小惊呼出声的纯阳,伸出手去摸了摸琴头,手指顺势拨弄过桌边琴轸上垂下的穗子,然后面无表情地将琴抱起来,一边重新安放,一边听不出什么情绪地道:“你放反了。”


“啊……”容冉蓦地红了脸颊,小声嗫喏着道歉,“对不起……”他的声音原本就轻,此时更是细若蚊吟,若非公孙谭耳力惊人,定然是听不清这句满是诚意的谦语的。


“……没关系。”长歌顿了一下,他的指尖拂过琴弦,下意识拨出了一连串的乐音,“谢谢你。”


容冉闻言,立刻又露出一个可爱的笑脸,他直接牵起公孙谭的手,拉着他在桌案边坐下,一边道:“你一定饿了吧?不过现在来不及烧饭啦,我带了些干粮来,中午就先吃干粮好不好?晚上你想吃什么,我给你烧!”


他一面说着,一面动作利落地摆好碗筷,然后从包袱里掏出几张用油纸包好、还有些温热的面饼,放在暖炉边烤热,又从一只小小的瓷坛里夹了一小碟酱菜,摆在桌上。方才道长离开前顺手在炉子上架了一壶水,等面饼烤热,水也已经烧开了。容冉在两只杯子里放了些枣干、桂圆和糖,注入沸水,然后轻轻放在公孙谭手边,低声嘱咐他小心烫着,又将烤热的面饼用小刀切成小块,放进长歌面前的食碟中。


公孙谭手里握着箸,讷讷地道了谢。他出身富贵,早习惯了身边有人服侍,却是第一回被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别派弟子这样细致照顾,不觉有些尴尬,然而儒家讲究“食不言”,听见容冉已经开始安静地进食了,公孙谭纵然想说什么,也不好开口,只得抿了抿唇,准确地夹起一小块面饼,低头送入口中。


长歌是江南人,食不厌精,北方的食物此时就显得有些粗糙了。他吃了一小块面饼,虽说是客随主便,却也难免觉得又干又寡,咽下去后连忙夹了一小块腌菜放进嘴里试图调剂。纯阳冬日长,腌菜往往是为了保持蔬菜的新鲜,是以佐料往往加得重,不似江南那般精致,公孙谭只吃了一口,便连忙搁下筷子端起杯子来喝了口水。


“吃不惯吗?”容冉见状,一边提起壶来往他茶杯里添了点水,一边指点道,“唔……这个要搭配着一起吃会好一点,不然饼太寡、菜太咸了。你是不是吃不惯呀?没关系,晚上想吃什么?只要我会,都可以做给你!”


公孙谭哪里能真的让他为自己费心饮食,摇了摇头,客气道:“多谢道长,真的不必这么麻烦,在下受之有愧。”


“哈哈哈,你不要叫我道长啦,感觉好奇怪啊。”容冉闻言却是笑了起来,他年纪尚幼,再加上身量矮小,容貌稚嫩,虽然平日里也有香客客气地称呼他为“小道长”,他也很喜欢这个称呼,但如今被公孙谭一本正经地以“道长”称呼,还是又高兴又害羞地红了耳朵,“你叫我容冉就好,或者和师父他们一样,叫小冉也行。”


公孙谭闻言一怔,然后默默地点了点头,却不知为何可疑得红了耳朵。话题被容冉带偏,他也不好再提之前的事情,只能默默地夹面前的面饼吃。


容冉眨巴着眼睛,像只好奇的小动物似地抱着碗看他吃饭,见他一直干吃面饼,就小心翼翼地夹了一点腌菜放进长歌的食碟中。


长歌的动作顿了一下,略作犹豫,才将腌菜搭配着面饼一道放进嘴里,咽下后,轻声对容冉道谢道:“多谢。”


容冉笑着又给他夹了一次菜。


吃过午饭后,小纯阳将碗筷收拾了,用轻轻软软的声音告诉公孙谭他就在隔壁后便离去了。他每日午后有小睡一会儿的习惯,此时公孙谭安静地坐在屋子里,就能听到容冉推开隔壁屋子的门,然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,接着渐渐安静了下来,约莫是睡下了。


公孙谭呆坐了一会儿,起身来到窗前,摸了摸自己搁在矮几上的琴。他自失明后,抚琴便成了他唯一的消遣,可如今容冉在隔壁睡着,他自然不能练琴,只得不舍地按了按琴弦,轻叹一声,坐在了一边,怔怔地熬着这于他而言无聊至极的午后时光。


大约是知他不喜旁人打搅,容冉午睡醒来后也未来扰他,只是等晚饭时分,才端了些清粥小菜来。纯阳天生心细如发,自然看出长歌午饭吃得不好,晚上就特意做得精致清淡了些。公孙谭中午吃得少,又正是长身体的年纪,晚饭可口,自然就多吃了一些,而容冉似乎觉得投喂公孙谭是一件很有趣的事,总是一脸期待地问他用不用添粥加菜。等长歌终于放下筷子,饶是他少年老成,也禁不住孩子气地摸了摸鼓起来的肚子,感觉胃里少有的撑。


冬日昼短,照顾长歌用过晚饭,天已经完全黑了。容冉收拾过屋子,重新烧好了热水,倒进壶里,跑到门边看了看天色,便向公孙谭告辞道:“我先走啦,明天再来找你玩!晚上冷,你要多盖点被子,脱下来的衣裳若是不用洗,就也搭在被子上面,这样明早穿衣服的时候就不会觉得太冷了。”


公孙谭张了张嘴,想问问他天是不是已经黑了、晚上不留下同住吗、他住在什么地方、一个人回去吗、路上会不会有危险……但是最终长歌只是轻轻点了点头,一句话也没有说。


纯阳离去时,他独自站在门边,听见容冉远远地同他道别、那双小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“嘎吱、嘎吱”的有趣声响,在心中想象一个面目模糊的小道长提着一盏燃着暖洋洋火光的灯笼,裹着厚厚的衣裳,圆滚滚的像只雪团子,转过头来困难地抬手,冲自己挥手的模样……长歌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,转身回到屋里,寻到自己的琴,半晌,轻轻拨响了几个音。


这是他日前新学的一支曲子。


 


公孙谭就这样在纯阳住了下来。


纯阳宫终年覆雪,莲花峰人迹罕至,最安静不过,公孙谭的失眠之症总算有所缓解,虽然仍睡得很浅,但至少能安稳地一觉睡到天亮了。因为睡得好,小长歌人也精神了些,脾气渐渐不似初来华山时那般阴沉怪异,同照顾他的容冉日渐亲密了起来。


说到容冉,公孙谭不得不感叹,先前师兄的友人同自己讲的什么不似自己这般知礼懂事云云,果然全是客气自谦之词。他自幼聪慧过人,素来眼高于顶,同龄人中少有能入得他眼的,何况容冉不仅称不上聪敏,还很有些呆呆的,可是这小道长性情温和,乖巧可爱,又十分善解人意,与他相处过的人,只怕无一不会不喜欢他。何况他日复一日地照顾公孙谭,面面俱到、事无巨细,却一如初时那般温柔体贴,从无抱怨不耐之言,以容冉的年纪而言,实为可贵,更叫长歌感激之余自愧不如。


每日清晨,容冉都会来公孙谭独居的小院,轻手轻脚地为他清理一夜的炉灰,再添入新炭,烧上一壶开水备用。他的动作很轻,几乎不发出一点声音,直到炉子上烧着的水发出“咕噜咕噜”的声音,公孙谭才会慢慢醒来。


长歌合着眼睛躺在温暖的被窝里,呼吸轻缓绵长,假装自己尚在睡梦之中,一面细听外间传来的细微动静,饶有兴味地凭声音猜测容冉在做些什么。容冉还得去上早课,等水烧开,把沸水灌进壶里,留下一份朝食——往往是他从天街买来捎带的,有时是包子、有时是馒头或烙饼——后,便匆匆离开了。


等纯阳的脚步声彻底消失,公孙谭才会起身,慢慢将衣服穿戴好,简单把床铺收拾整齐,再到外间来洗漱一番,最后坐在桌案边,就着正好入口的温水,把容冉带给自己的早饭吃掉。


待到中午时分,容冉就会从纯阳宫回来,为两人做午饭。总受他照顾,公孙谭心中实在过意不去,终于有一日凑上去支支吾吾地问容冉要不要自己帮忙。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公子一开始自然是处处帮倒忙,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进厨房时,手忙脚乱之下将面粉打翻,弄了两人一身,他心中又羞又窘,万分过意不去,难过得差点哭出来,容冉却觉得这样十分有趣,拉着他的手笑弯了腰,还故意拿面粉抹了他一脸。最后两个人不知怎么玩闹了起来,弄得一身狼狈,连午饭都没吃上,只能饿着肚子去把自己收拾干净。


容冉有午睡的习惯,每日吃过午饭,总是困得睁不开眼睛。一开始他为了不打扰公孙谭,是独自到隔壁去睡的,然而天气一日日转冷,两人也一日日亲密无间,这日午间,容冉忽然抱着枕头披着被子跑来,眨巴着大眼睛,一脸讨好地问公孙谭他可不可以睡在这边。


小纯阳的声音轻软柔嫩,像只羽翼未丰的小鸟儿,嫩着嗓子叽叽喳喳的叫,可怜兮兮地说隔壁屋子太冷了,他实在睡不着。长歌听着只觉得心都软得化成了一滩水,哪里能拒绝,连忙去拉容冉的手,只觉得小纯阳掌心虽然一如既往的温暖,指尖却有些发凉,他心中怜惜,牵着容冉就往里间去,听着纯阳欢呼一声,将枕头被子安放在自己床上,然后扑进软绵绵的棉被里,发出一声幸福的叹息,不由微笑了起来。


“阿谭也来睡吧,”容冉在榻上滚了一圈,躲进温暖的被窝里,然后从被子里探出一只手来轻轻揪了揪公孙谭的袖摆,眉眼弯弯地柔声邀请道,“可暖和啦。”


公孙谭没有昼寝的习惯,但听得他语带笑意,又感觉到袖子被他撒娇般的轻轻扯着,一时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拒绝,犹豫了一下,便妥协般地在榻边坐下。容冉见他默许,高兴地从被子里爬出来,跪坐在榻上,正要帮他把头上发饰取下,却被长歌一把按住塞回了被子里。


“当心着凉。”公孙谭低声道,一面自己熟练地摘下发冠,脱去外衣,有些别扭地在容冉身边躺下。他不习惯和旁人这般亲近,此时难免有些僵硬,然而容冉却亲昵地翻了个身将他搂住,闭上眼睛靠在他肩头蹭了蹭,打了个小小的呵欠,很快便睡熟了。


公孙谭本是不想拂容冉之意,并未想过自己也会睡着,毕竟他连夜里想要入睡都得费好一番功夫,然而听着容冉绵长均匀的呼吸,身边偎依着他暖暖的体温和柔嫩的肌肤,情不自禁地在脑中描绘着他的模样,渐渐的,竟就这么睡了过去。直到容冉醒来,温柔地推了推他,将他唤醒,公孙谭这才惊讶地发现,自己刚刚经历了一场久未有过的无梦酣眠。


今日天气格外寒冷,午睡过后,容冉左右无事,便赖在了公孙谭屋里,屋里有茶,小纯阳在长歌的指点下烹了茶,捧着茶寻了个光线充足的地方,翻开一本经书默背了起来,而公孙谭则依着平日的习惯,取了琴来横在膝头。两人皆是生性喜静之人,此时一个读书,一个抚琴,倒也怡然自得,虽然尚在稚龄,却已然有了些高山流水之感。


公孙谭今日所奏,正是他离开长歌门前新学的曲子,不过经过这段时日来的勤奋练习,曲中早已不见生涩凝滞。婉转乐音自他指尖流淌而出,容冉初时还能背书,渐渐就被琴声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。


纯阳轻轻将手中书册掩上,放在一边,专注地看着公孙谭,虽然长歌眼前仍覆着那道白绫,然而冬日懒洋洋的阳光透过窗子温柔地落在他身上,一身青白色儒衫,长长的乌发束起,发间别着一根精致的桃花簪,就这么端坐在那里,宽绰的衣袖自他肘部自然垂下,十指看似随意地拨弄着细细的琴弦,便奏出了这般华美的乐章。


容冉托着下巴,静静地看着沐浴在柔和日光下的长歌,眉眼弯弯,黑葡萄一般的眸子里盈满了亮晶晶的喜爱和崇拜之情。


及至一曲终了,纯阳终于不禁轻叹出声:“真好听……”


公孙谭习琴之时过于专注,物我两忘,竟是忘记身边还有旁人,此时听见容冉又轻又缓的声音,先是一怔,而后才微微一笑,道:“这首曲子叫作《梅花三弄》,你可喜欢?”


容冉点了点头,亦是笑道:“喜欢,好听的。”


公孙谭将手掌立起,轻轻在琴弦上切了一下,止住了琴弦尚未平息的细微颤抖,袅袅余音戛然而止。他复又架起双手,对纯阳道:“弹另一首给你听。”言毕,指尖轻轻勾响了一个音符。


比之先前所奏《梅花三弄》,新奏的这首曲子未免略显凄清沉闷,容冉不懂音乐,年纪又小,其中深意自然听不大明白,然而懵懵懂懂地听着,不知为何,心中竟升起了一丝感同身受的难过,依稀觉得公孙谭心中似有万般苦涩滋味,说不清道不明,最终只好尽付诸指尖弦上的辗转腾挪之间。


曲毕,容冉竟是怔怔掉下泪来。


“……怎么了?”公孙谭自然第一时间听见他的呼吸变了频率,长歌心中一跳,不由担心地问道,“小冉,你怎么了?是……哭了吗?”他有些拿不准,因为在他印象里,容冉似乎永远是软乎乎地笑着的,


容冉摇了摇头,抽了抽鼻子,软软地道:“没事,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,忽然就有点想哭……这是什么曲子?”


“你喜欢吗?”公孙谭闻言,知他是心有所感,这才放下心来,不答反问道,“这个和方才那个,你更喜欢哪个?”


“我……我不懂乐曲的……”容冉支吾着不敢回答,犹豫半晌,才怯怯地道,“但是……这个听起来好难过,我不想你难过……我、我还是比较喜欢那个……”


容冉年纪虽小,却有一颗至纯至善之心,往往能推己及人,感人之所感。公孙谭闻他此言,不由怔然半晌,最终低头一笑,半是自嘲半是解脱地轻声道:“此曲名为《平沙落雁》,相传为我朝陈拾遗所作,有人称其‘借鸿鹄之远志,舒逸士之心胸’。雁落平沙,则意适心闲,朋侣无猜,古贤士观之,不禁感叹,人生在世,殊不如雁矣……”*


长歌抬起头来,笑着将五指在眼前摊开,仿佛要挡住面前的阳光,然而谁都知道,在他眼中,如今只剩无穷尽的黑暗罢了。


公孙谭天资聪颖,未失明前,是个相当自负的少年,有鸿鹄之志,只待一朝展翅,然而不等他羽翼丰满,现实便残忍地折了他的双翅。他从前修习莫问心法,一曲《平沙》,殊是怡然,然而如今再奏此曲,竟已物是人非,不禁叫这不过舞勺的少年心生隔世之感。


长歌缓缓攥紧五指,仿佛想要握紧什么正在流逝的东西,最后却只能徒然放下手来,怔然道:“这是我从前、最喜欢的曲子。”


 


*语出《天闻阁琴谱》。




-TBC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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